国凯老兄如一坛好酒,与其相识愈久,相交愈深,其味愈醇,其吸力愈强。也愈觉其神秘。
他是位隐者——文坛风光、热闹的地方绝对找不到他,素来文坛上少不了的是是非非,恩恩怨怨,新闻炒作,起哄架秧,也都跟他不沾边,他似乎立身于文坛之外。
文坛却从来不敢忽视他……
当年曾以短篇小说《我应该怎么办》、长篇小说《代价》惊动文坛,一时洛阳纸贵。人们许久没有读到过他那种经历过大时代动荡的人生悲剧了,其内在激情和生命力破墨而出。严肃厚重、缠绵哀怨的沉郁风格,给已经习惯了“充满叫人倒牙的惊叹词,掩饰了对现实对具象的感觉,沉浸在一片甜言蜜语中”的文学以强烈冲击。
其后在人们认识了“文化大革命”的悲剧后,正当慷慨激昂,痛彻心脾地揭露“伤痕”,提出“问题”的时候,陈国凯又推出了《好人阿通》,风格骤变。以诙谐多智、舒放自然的笔触,塑造了一个在当时文坛上极少见的人物形象———阿通。他装傻充愣,又悲又喜,叫通实不通,不通又似通,一个真实可爱的活宝。
即便同是描写“文化大革命”的《荒唐世事》,其笔墨也与《代价》迥然不同了。再后来又是《文坛志异》、《摩登阿Q》、《都市黄昏》……由严肃到幽默,再讥讽,再荒诞……文字奇诡夸张,故事错综纠葛,人物迂曲怪诞。或以巧胜,或以智传,陈国凯成了小说魔手。
他说,自己瘦小枯干,体弱多病,承载不了过多的现实。
于是,他用灵性激活自己的故事和人物,思想从现实的钳制中逸出,闲适放达,妙思古怪,充满诙诡之趣。而现实常常正是严肃的荒谬,荒谬的认真。文学表现现实原有多种手法,最困难也是最节省的手法是靠想象、变异和荒诞。
陈国凯得益于骨子里的那股幽默感。
甚至可以说他的存在就是一种荒诞———
20年前,当人们称他为“青年作家”时,我看他就一点不年轻,不爱说,不爱动,身板单薄,弱不禁风,永远都是一副病病殃殃的样子,似乎从来就不曾健康过。可现在他的同龄人都步入了老境,有的还提前西归,他却还是那副老样子,并不显老。我怀疑,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地病过,他的那些病痛也许并不是肉体上的……
他体魄瘦弱,却精神强健。瘦弱的体魄限制了他的行动,却有效地激发了他的想象力。生命内在冲动与外在虚弱的不协调孕育了他的文学世界。在这内强外弱的较量中,他痛苦,烦恼,充满疑悟,惟创作是一种解脱。当他放纵自己的想象力,进入一种广阔浩渺的创作状态时,变得空灵飘逸,疏朗旷达,他强大,健康,内外合一了。
写作正是他最好的健身运动,从还是个中学生的时候开始发表小说,写了40多年,现在他的小说还时常被文学刊物推上头条位置。这也许就是他该年轻的时候不年轻,该老的时候也不显老的一个原因。
陈国凯是一个极端复杂的矛盾体。戴着深度近视眼镜,给人的感觉是闭着眼的时候多,睁着眼的时候少,摸摸索索,磕磕绊绊,一副迂腐的老夫子相。然而就是这位看上去连自己的生活也料理不好的老夫子,却多年主持着广东省作家协会的工作,是受人尊敬的主席。文坛尽知,广东省作家协会阵容庞大,实力雄厚,团结兴旺。谁能想象他主持行政工作时是什么样子?找市长要了24亩地建文学大厦时是什么样子?
也许他主持的决窍就是尽量不主持或少主持,让别人去多主持。不管他是怎样主持的,能有这样的成效和口碑,就是成功的主持,是智者的主持。
见过他的人会很容易落入他外表的陷阱,无法把他这个人和他的小说联系起来。殊不知他的外表和他的内里反差很大,他是个兴趣极为广泛的人,写小说只是他多方面才能中的一种。除此他还精通电器,酷爱音乐,是高水准的现代“发烧友”,写一笔好字,喜收藏,谈吐机智风趣……然而在一些他不参加不行的严肃隆重的场合,而且他不讲话也不行的时候,就会出现大的幽默———只见他表情生动,郑重其事地从嘴里发出一串串流畅自然,抑扬顿挫十分悦耳的声音,至于这声音表达什么意思,没有人能听得懂。奇怪的是北方人听不懂,南方人也听不懂。如漫天音符,如一头雾水。越是这样,会场里越安静,大家聚精会神地在猜他说些什么?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的嘴唇,等到他的嘴唇不动的时候好鼓掌。
他是客家人。
可是,从我们相识的那天起,语言交流就没有丝毫障碍。可以彻夜长谈,也可以在电话里只言片语便把要说的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。小范围的朋友聚会,凡有北方人在场,无论是在什么地方,无论是碰到家乡人还是广东人,国凯都一律说让我们能听得懂的客家普通话。这一点格外让我赞赏,绝不像大多数的南方人,一遇到同乡,就迫不及待唧咕起来,好像有什么背人的急话要说,完全不顾礼貌地把别人冷落在一边。
也许国凯的人缘好就好在这种地方。文坛上的朋友很少能见到他,见到他就会喜欢他……